作者月满天心,70年代末女子,上学甚少,读书颇多,浪迹十年,终是幼稚,生活白痴,幻想达人。闲读红楼为趣,倦聆古筝怡情。文风无定,时嗔时喜,烟火与婉约并进,犀利伴温柔同行。2008年开始创作,已出版作品《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》《一轮圆月耀天心》《长相思不相忘》《总有一首诗,让你相信地老天荒》《以你之姓,冠我之名》等。
千年烟月在:从唐诗走近大唐28
十二楼中尽晓妆,望仙楼上望君王。
锁衔金兽连环冷,水滴铜龙昼漏长。
云髻罢梳还对镜,罗衣欲换更添香。
遥窥正殿帘开处,袍袴宫人扫御床。
——薛逢《宫词》
一
宫怨是从阿娇的《长门赋》开始的,当汉武帝在华阳公主府第一次看见卫子夫,陈阿娇的悲剧已经铸成。她怨恨,失落,妒忌,到最后,被打入冷宫的绝望,是一个怨妇标准的路线,也是宫怨之始。哪怕她花重金请司马相如写了华美凄切的《长门赋》,依然没有换回武帝的心。阿娇不明白,他并不是在生她的气,他也并不在乎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感情,他其实只是需要新鲜,需要给生命随时注入华美的年轻女性的身体。他没有恩仇,不惜情感,后宫里美人太多了,而陈阿娇,已经年老色衰,失去了年轻鲜嫩!
《长门赋》没有给阿娇带来她需要的往昔,只不过成全了一个出身卑微的穷小子司马相如,他因这篇华美的赋,名动天下,人生拐了一个弯儿,向着另一番华美而去,于是,另一位特殊的怨妇因此而生——司马相如一走五六年,做官,作文,得到皇帝的重用,流连在青楼酒肆——卓文君独守在四川临邛的老家,几乎望穿了秋水,也没有等到他回家的脚步,最后,却等来了一纸绝情书信: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、百、千、万,意思是说,我现在富贵了,你却老了,我对你无意了,你自己看着办,能让位就让位吧。
卓文君是什么样的女人呢,她敢以寡居之身,跟没有见过面,只听过琴音的司马相如私奔,肯舍弃千万家财跟心爱的人去当垆卖酒,她如此敢爱,自然也敢恨,所以,她拼尽才华,写了一首诗给司马相如,《白头吟》:
皑如山上雪,皎若云间月。
闻君有两意,故来相决绝。
今日斗酒会,明旦沟水头。
蹀躞御沟止,沟水东西流。
凄凄复凄凄,嫁娶不须啼。
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
竹竿何袅袅,鱼尾何簁簁。
男儿重义气,何用钱刀为?
并附书《诀别书》:
春华竞芳,五色凌素,琴尚在御,而新声代故!锦水有鸳,汉宫有水,彼物而新,嗟世之人兮,瞀于淫而不悟!朱弦断,明镜缺,朝露晞,芳时歇,白头吟,伤离别,努力加餐勿念妾,锦水汤汤,与君长诀!
司马相如感其才华难得,念其心志决绝,到底死了休妻纳妾的念头。
说到底,卓文君的成功,是因为司马相如遇到的诱惑不够大——他只是个官儿,他不是皇帝。皇帝身边的女子,即使有才,也不会有卓文君的幸运,凭才华留住男人的心。
多少年之后,阿娇已经孤单老死长信宫中,她至死,再也没有见过汉武帝的面。新一代的皇帝即位,无数新鲜的美女们充入后宫,她们像鲜花一样,盛开,凋零,或许得到青睐,从而飞上枝头,或许,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皇帝的面儿,一生,都如墙角寂寂无闻的草,青、黄,自开自喜,自珍重。
班婕妤就是宠冠后宫的一朵鲜花,她有幸,没有成为宫墙内的一棵草,从而得到成帝的欢心,也得到天下人的认可。她美貌多才,品德高尚,属千古贤妃。只是,这样的日子,在飞燕两姐妹进宫之后,就再也不复存在了。
花凋,远不如一开始就做一棵草更恣意。
飞燕合德是两朵罂粟花,她们盛开在宫闱深处,将其余所有的花都毒死了、毒残了。班婕妤独居长信宫,恰如当年的陈阿娇,一个人寂寞来去,再也,没有见过成帝的面。这样过了许多年,成帝死了,她便申请去给他守灵,了此残生。
她留下一首著名的宫怨诗《怨歌行》:
新裂齐纨素,皎洁如霜雪。
裁为合欢扇,团圆似明月。
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。
常恐秋节至,凉飚夺炎热。
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。
不久之后,赵飞燕被封为皇后,合德为昭仪,那些风光无限,宠冠后宫的传说,与班婕妤的冷宫,再也没有关联。
浮云一别后,流水十年间。那个人,已经不是那个人,那段情,已经面目全非。
二
宫怨是唐诗中重要的题材之一,宫怨大多写失宠嫔妃之凄凉寂寞,薛逢却另辟蹊径,写一个期望得到宠幸的宫妃,细细描画了她一天所做的事情。
十二楼是宫妃的居住地,也就是后宫。后宫里的日月多么长啊,她们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打扮,站在楼上,像盼望神仙降临一样盼望那个前朝的君王能光顾自己的住处,能一睹自己的芳容。
她们就这样盼望着,别无他事,就像笼中的鸟儿,被紧紧锁在宫门深处。铜铸的门环,金兽的大门,都锁着,她们出不去,外面也没有人进来,只有更漏声,一声声,冰冷滑过,显示着这时光的悠长。
是的,时光太长了,尤其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,时光又太冷了,在这寂寞深宫,没有丝毫温暖。
望啊,望啊,也许,皇帝就快来了呢,对啊,他也许正走在进宫的路上。那么,我的妆容是不是不够精致?头发梳得够不够光滑?于是急忙从楼头奔向内室,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妆容,这里描画一下,又抿一抿头发,涂一下胭脂。前后镜一照,又觉得身上的衣服是不是素了点儿?不吸引人注意?那么赶紧换一件颜色鲜艳的裙子吧,只颜色鲜艳也不完美,还得仔细熏了香。
于是,又一通细细打扮,重新整了妆容,换了衣服,熏了香,镜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瑕疵了,才又来到楼头,继续观望,看看皇帝的车辇,是不是已经来了。
其实,她的心里明镜似的,皇帝不会来,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,在后宫里有这样一位美人儿,在翘首以盼,用整整一生的时间,等待他哪怕一次的到来!
重新化妆,换衣服,古时女子妆容繁琐,衣饰亦然,这一通换,怕是日头已经过了中天,无聊而凄冷的时光,终于又走过了大半,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里,继续重复昨天的辗转。
写到这里,妃子那种渺茫却不绝望的期盼,已经让人无端心酸,心疼起来。
然后,就到了晚上,一天的等待结束了,是功课,也是解脱,终于可以卸妆,放下希望,可是绝望又冲了上来,遥遥地,望着皇帝居住的正殿里,宫女们来来往往,那都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,她们虽然身份低微,却能够有机会接近皇上,哪怕是给他铺床,洒扫,也是好的呀!
一天的精致深情等待,换来最后这一句,反倒羡慕起干粗活的宫女,妃子的凄凉绝望,犹如雨滴落入池塘,终于一层层晕散开来,扩散成无法言说的悲伤。
闲做宫妃,就算明知道那个人不会来,也要精心打扮好,随时恭候,差一丝一毫都不行,更添凄凉之感。
三
宫妃这个职业,就像多年前《北京人在纽约》中的一句话,如果你恨一个人,你送她去做宫妃吧,如果你爱一个人,也送她去做宫妃。妃子,可以一步登天,也可以从此入地。
有“白头宫女在,闲坐说玄宗”这样守候一生,从红颜到白发,耗尽青春却终归没有见到皇帝的宫人。也有那样的鼎盛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,后宫佳丽三千人,三千宠爱在一身”的风光无限。
后宫是一个金制的巨大笼子,所有的女人都被关在里面,失去了自由。她们需要做的,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等待,等待君王临幸,那是她们整日恭候在那里的使命和幸运,等来了,花开,等不到,花谢,没有其余的路。
有个叫司马扎的唐人也写过一首《宫怨》:
柳色参差掩画楼,晓莺啼送满宫愁。
年年花落无人见,空逐春泉出御沟。
和薛逢笔下空空等待的妃子殊途同归,她眼看着春光无限满画楼,耳听着莺声燕语,这美好的春光,却难掩清愁,这愁绪,不过两个字——寂寞!
寂寞是人生的敌人,寂寞是蚀骨的毒药,需要爱情和陪伴的年纪,需要开花的年纪,却违背大自然的法则,成为深宫里的一枚凋落枝头的花朵。她的余生,只有眼见着春去春回,流水自在,她的青春和情爱,却被锁在这深宫,不得踏出半步。
薛逢笔下的妃子,羡慕的是下等宫女,因为她们能接近皇帝,见到君主的面;司马扎笔下的宫妃,羡慕的是流水,因为流水可以不受限制,自在流出宫闱去,到自己想去的地方。
李白、王昌龄、顾况、白居易、刘方平、薛逢、杜牧、朱庆馀、杜荀鹤等众多诗人笔下的宫人之怨,都描述得寂寞哀怨,孤苦无助,曲折哀婉。凄凉,居然也成一种境界。
在那样的社会里,男权皇权做主宰,深宫里的女性,都是卑微的草,似乎没有情感和需求,她们只需等待,然后装点春天就可以了。
后宫里有无数这样的妃子,皇帝只有一个,他们赏花还赏不过来,哪里有精力和心情,去注意一棵草?
所以,精妆面也好,空等待也好,封妃做嫔也好,亦不过是闲做宫妃,日子和人生的本身,就是无聊